她比烟花寂寞【1】

他沉着厚实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,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与倦怠:“我们在圆形广场的天桥上见。”

她仿佛听见昨夜零点的风,从窗口里流泄进来,让人一瞬间产生凉沁沁的幻觉。

他们之间,彼此不再联系,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。十天,半个月,或者半年,她恍惚觉着是半生。

她像一个前朝深宫别院的妃子,被帝王冷落在深闺,蒙尘纳垢,冷冷清清,春华秋实,不闻不问。尘埃和青苔沿着屋檐,沿着门前的石板,沿着渐秋渐冷下去的帘闱,一径攀上了她的眉眼,深入了她的骨髓,染绿染灰了她的心神。

她是一个古时候的女人,怀着古时女子难以幸免、满心供奉的怨——对一个花花蝴蝶、三心两意的男人的怨。

这一次,是诀别了吧。彼此冷落了这么久,她不过是想堂而皇之、拨开云雾见青天地来一个了断,那也好不再自欺欺人地藕断丝连。

她也不过只是想听那个时过境迁的男人,亲口说出一句再见,让她一瞬间从浮浮荡荡的真空踏踏实实地跌倒尘埃里去,零落成泥碾作尘,那也好过这样无名无姓,拖拖折折地清清冷冷。

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明白,哪里能够一清二白地一拍两散。所有的故事都有余音,要么绕梁三日,要么贯穿一生。像是泼了一盆水,难保不会留下濡湿不堪的水渍,不知何时才能蒸发得一干二净。

也许是有那么一天的,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,然而不是此时,不是此刻,偏偏不是彼时,亦不是此刻,这一点,最最令人颓唐意冷。

她不该爱上他的,从一开始他们的相识相知就是一个天大的不该。

可惜世间从来没有一样东西叫作卷土重来。项羽回不去乌江,爱丽丝掉进了山洞,卡西莫多从巴黎圣母院高楼上推倒了克洛德,希斯克利夫终究选择了以怨报怨。

历史有它不可告人、沉郁顿挫的必然性,就藏在深深浅浅的、错综复杂的,每个人的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、一嗔一怒之中。

*

起因是一次聚会,她作为实习生跟随上司一起赴宴。酒桌上,她始终不咸不淡、不冷不热,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喝她的酒、吃她的肉,想她的出租屋的账单和不为人知的心事。

一个女人该有的心事,她全都有,而她的又更错综复杂,不可琢磨一些。

因为她年轻,她才二十五岁,毕业才两年。她有且还有一些年轻人难以摆脱的怪癖,或者通病,比如盲目热情,过分期冀,轻微的愤世嫉俗,以及半生不熟的,渴望在人际交往里显得悠游从容,落落大方,长袖善舞,如鱼得水却反而物极必反,马失前蹄的恍惚与失落。

在一群久经世事,过尽千帆,被俗世浸得透里透的,基本摸清生命为何物的年长一些的前辈面前,她觉得处处碰壁。

笑是错,因为失分寸,令人觉着轻浮,不笑是错,难免叫人觉得呆头呆脑,不通透不洒脱。

说话是错,这里头何曾有自己置喙的余地,偏偏总有一些太热心热情,“善解人意”的人生怕自己觉得受了冷落,忙忙将她也带入话题中;不说话更是错,让人热火朝天,嬉笑怒骂,她一个人一语不发,倒好像是没来由地赌气,或者是自视甚高,那样岂不是显得不合时宜?

总之,没有一个部分不牵强,没有一个部分不迥异,她自己的双手双臂都不再是自己的了,她的脸不是自己的,眼睛不是自己的,耳朵也不是自己的,只是突如其来,无名无姓地挂在她身上,像一件大了好几码的寿衣,披在幼弱的婴孩身上。

内心里,她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一双莫名其妙、横空出世、不由分说、残酷无情的手推往成人的幽暗深渊之中的婴孩。

虽然那也并非恶意,只是调和调和气氛,但那样的处心积虑,也不是不惹人厌的,而且,总透着一股子令人不能正视的腌臜流俗气。

幸好,每一次她即将陷入旁人挖好的“险境”里的时候,总有一个人解围。

当她不知如何,只能尴尬地一笑置之、手足无措的时候,那个坐在她斜对面的男人,就看似四两拨千斤地挺身而出,并不刻意,也不张扬地将话题,轻描淡写地挑开,或者是替她从从容容地挡了一刀。

她心里不是不感激的,于是沉默地余下的时候里,她只是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
他头发修剪地很整齐,只头顶那团团的一席,不令人觉着秃顶的颓唐,亦不叫人感到凌乱的冗余,总之,不多不少,恰恰好。

戴着金丝边眼镜,穿羊驼色毛衣,是一副知识分子该有的儒雅正气模样。

彻头彻尾,他都是那种无可指摘的正派人的模样。

那么,他的心、他的灵魂呢?

她独自偷偷地窃笑。那样虚无缥缈、无处使力,纵然筋疲力竭、苦口婆心,也不一定就能讨得了好的东西,蜿蜿蜒蜒、曲曲折折的,她又怎么能一探究竟?

何况,她幸好不必一探究竟。那么血腥幽闭的所在,角角落落的,不见得有什么光彩照人,值得欣欣向往的东西。

偶尔他们双目对望,他也只是从容一笑,她也回以莞尔一笑。

更多的时候,他谈笑他的风生,她辗转她的反侧。两个互不沾边、互不搭界的人,隔着这样楚河汉界的森严。

不过就是为她说过几句话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侠义之士所当为,走江湖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,那也理所当然,不足挂齿,她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地缱绻感激着。

但是,她好像是走了无穷夜路,陡然遇到了一盏渔火,一个百里挑一,正心诚意善解人心的知己,别的人,她不管,他救的是自己,她理应对他青眼有加。

于是,他的形象在她幽寂的心里,无限地放大了,放大了,放大到南北东西,放大地无能为力,心里一角一落都是了。

*

走出酒店的时候,她只顾得上和上司告别,太周全她也办不到。毕竟,谁知道来日有没有重逢的余地,然而,她心里不是没有惶惶的落寞,为着那一个陌生的男人。

毕竟,他和别人是不同的,要说哪里不同,她也分析不出个眉目清晰、条条框框,她只是一意孤行地觉着,他是不同的。

也许只是因为,她每每看向他的时候,心里恍若升起一团薄雾,雾里看着花,水中望着月,无处不朦胧,而又无处不美。

是要到许多次蓦然回首地回忆往事的时候,她才恍然憬悟,她的爱上他,原是从最初的一面之缘就已经注定了的。

也许,这就是所谓的命运。

当晚,她一个人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,左手边,就是滚滚东流的长江水。

她的手,紧紧缩在大衣的口袋里,没来由地,兴起了古词里的“我住长江头,君住长江尾,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长江水”的浪漫中含着哀婉的惆怅。

直到一辆小汽车停在她的身畔,她都没能自幽邃的遐思里回神。

等到发觉那辆车放缓速度,近乎蚁行地,尾随着自己,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的时候,她才顾得上向驾驶位上的人投去一个充满狐疑的眼神。

是他,那一刹,她仿佛觉得头顶的路灯打了一个晃,世界抖得眨了一下眼睛,有片刻的恍惚,然而毕竟是又再亮起来。

她整个人,是落在了尘世那一个恍惚里,一时间还不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出来。

他将头伸出窗外,向她打招呼,“我送你一程”。她礼貌回绝,“不了,我们不顺路”,一语未完,自己也觉得说得牵强,她又不曾知道他的地址,又何来顺路不顺路,只是,冥冥中,她只觉得这未免出于巧合罢了,其实也可能是人为,但她是不敢纵容自己这般想的,仿佛是某种危险领域,她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
“我也是这个方向,不必担心,你怕我把你当小孩子,拐走卖去小山村?。”

“不不,我没有这个意思。”这种情形下,如果再拒绝,那倒显得自己过分拘谨,有几分狷介了。何况,他似乎和自己的上司倒有几分相熟的,自己如果能够把握得到这一节,只有好没有弊,不能轻易让他落下在上司面前置喙的余地。

她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,照旧是一语不发,只目无定准地凝望着窗外。隔很久才恍恍惚惚地,仿佛从山长水远的旮旯里,挤出一句“谢谢”,听起来,倒着实有几分勉强。

他也只是笑,不说话,眼睛左右扫视着路况,在灯红酒绿,人来人往里穿行。

然而,她是不必担惊受怕的,平白无故,她只觉得无比的安心。

也许因为,有很久一段时间,她都不曾被一个成熟的男人这样地关怀过;也许因为,那一晚的灯火,十分的迷离,又十分的美丽;又或者是因为,她在偶然朝他瞥去的一眼里,看到他眼角细细的皱纹,是的,这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波折坎坷,物是人非,懂得人情世故,七情六欲的男人,是一个不冲动不燥热,谈吐从容,令人舒坦的男人。

他的年龄,她不能真切地捕捉,但是他们之间,至少隔着十五岁,这种年龄上的差距,已经是天然的安全感。

穿过隧道,就是她的家。

平时,她会独自一人,走着穿过这隧道,大概会花上大半个小时的时间,但是她愿意将光阴虚掷浪费在这样的地方。

隧道里,幽黄的光,总令她觉着,走在某种朦胧不分明,然而又别有一般滋味与风情的氛围意境当中;仿佛尽头,会横生许多令人意料之外,而且叹为观止的摇曳生姿的故事;也仿佛,她正走在某一部老电影的情调之中,《花样年华》、《新桥恋人》,或者是《缘分》。

说到底,她还是无法摆脱青春年少时的荼毒,那种一心一意追求不切实际、虚无缥缈的艺术化的、浪漫化的情绪体验的顽固不化的、颠扑不破的热情。

而今天,她的身边,坐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。

这种十分迥异于往常的跌宕令她感到恍惚地惊喜。似乎多年来,每每穿过这条隧道时心里的朦胧牵念都梦想成真。

那个故事,真的不请自来,突然地,不遗余力地,令人忽忽若梦地。

心底里,她在自言自语,你为什么,为什么,没有早点来。

而另一个声音,却朦朦胧胧地浮起,还好,还好,万水千山,千山万水,你毕竟是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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