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||表 嫂

表 嫂
赵继平||江苏
流年的脚步踩碎了很多鲜活的过往,唯有故乡的模样,故乡的同学、亲人,无论时间怎么跳动,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抹不去的惆怅。经常想起表嫂憨笑的样子,她给自己心灵添置微笑,再悲伤的物事也不会影响她的情绪,我从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中感悟出很多人生真谛。
对于亲人是不能用远近丈量的。表嫂的憨实在乡里乡亲中是出了名的,她没有多少文化,全靠自己的憨实改变生活,做好自己的今天,正是为了和未来的自己好好相遇,大概用这句话表述她的心态是最恰当不过了。表嫂是个话匣子,和再陌生人聊天也是一套一套的,说起话来嘴角的唾沫星子飞溅。母亲很喜欢和她坐在炕上唠嗑,因为她们有共同的经历,不知道自己为啥嫁给了自己的男人,不同的是,母亲嫁的是表哥的舅舅,表嫂嫁的是父亲的外甥,两个似乎同病相怜的女人很自然地结成联盟。
自从表嫂嫁给表哥后,就注定了她这辈子就有吃不完的苦。表嫂和表哥磨合了十几年也不知道爱情是个啥东西。她常讲起挂在嘴边的那句话,年轻时就是带着稍许的遗憾,过着没有爱情的生活,付出的不放在心上,得到的却永远铭记,直到晚年,她才悟出这句话的分量。
表嫂的婚姻是表哥的奶奶包办的。姑奶奶在村里是个有能耐的人,只要她想做的事情没有谁能阻止得了的。姑奶奶能看中表嫂不是旁的,是她的憨,还有一把好力气,地里的农活样样都很精通,姑姑家缺的就是劳动力。
自我记事以来,表哥的装束就很潮,四六分明的背头,睫毛很黑,一双的眼睛像抹了油似的骨碌碌地转,四方脸上带着一种青年人常有的无所谓的表情,浅灰色的风衣和系在脖子上的花色围巾足显万种风流。按理说,表哥的身上并没有大个子的遗传基因,可他有点变异,在物质高度匮乏的那个时代,他却长得人高马大,仅凭这点足以证明他在家里的地位,姑姑家的营养都集中在了他身上。
记忆最深的是表哥经常撞上我家的门头,那扇门明显低于他的身高,表哥顾不得疼痛就连喊“舅舅,妗子,我来啦。”父亲虽然对表哥的那身打扮产生厌恶,但外甥到来的喜悦早已冲淡了一切愤怒,只要他上门,都会吩咐母亲赶紧做顿油炸糕款待。父亲在村里是为数不多的文化人,也很懂礼数,他内心是偏爱表哥的,吃糕少不了表嫂。表嫂在父亲面前是没有拘束感的,两家本来就是一个生产队,又住在我家不远的窑洞,每天都少不了过事,父亲的撮合也加速了两个年轻人的婚事。直到后来,表嫂才告诉我,她是被表哥的那身一尘不染的打扮吸引住了,当然也与父亲的说辞并非没有半点关系,但她并不憎恨,反而还成就了我的人生。
表哥娶了表嫂后,到村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。他是父亲唯一的外甥,看望老丈人的同时少不了父亲的份,带上一盒香喷喷的糕点,还会睡在父亲的炕头上。我虽然有点嫉妒表哥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,但眼前的那份糕点实在太诱人,他要不来我都没有见过那种稀罕东西,我认了。慢慢才知道姑姑家住在县城北面的花板村,姑父在县里当局长,难怪表哥的头发梳洗得那么铮亮,表嫂以为嫁给表哥会改变她的农民身份。其实,她只是从娘家的地里转移到了婆家的地,而且壮劳力就她一个,表哥对田间地头的农活是不碰的,偶尔到地里转转也是图个热闹,他吃不了那份苦。表嫂心里憋屈,但对未来的生活从没有放弃幻想,她始终相信,生活总会给你答案,但不一定马上都会给你。
表嫂是姑姑家唯一的儿媳妇,姑姑常年有病,伺候婆婆的事情自然要扛着,愤怒直白的话语下隐含的担忧不会少,话从嘴边说出后,第二天忍不住的道歉和包容,公婆谁都不在意。表嫂每天都转着同样的圈子,不管她是顺从还是反抗,那颗深深插在土地的心都没有表现出片刻的疲软和脆弱,因为她从小就懂得多劳多得的重要性,丰收就是财富,只有不断劳动,才能不断丰收。表嫂成为姑姑家的顶梁柱,姑父觉得很对不起她。
姑父当了一辈子的领导也没有把手中的权力和子女联系在一起,快要退休了才想到了这点。姑父埋怨自己的胆子小,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表哥成为社会的“逛鬼”,他提出提前退休,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表哥顶职。表哥顺利接替了姑父,只是不能当干部,更不可能当局长。他干了个很不起眼的角儿——货物押运员。从那时候起,表哥把家搬进了县城,看上去活得更加光鲜,表嫂似乎看到了希望,因为她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生活。
岁月是把无情刀,刀刀催人老。过了三十岁的农村妇女就像夕阳西下,衰老的特别快,表嫂也不例外。风吹日晒的农活,清颜素面早就失去了秀丽的容颜,可比起面容,老得更快的是她的追求。闺女也生了,儿子也有了,还要追求个啥东西。突然清闲下来,表嫂越发觉得日子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,城里人生活靠的是钱,孩子读书要花销,吃饭顿顿得有菜,仅靠表哥的那点工资显然有点吃力。表嫂闲聊中认识了邻居的女主人,人家的家庭结构和她大体相同,只不过比她少了一个孩子,但看上去过得比她强,原来,邻居的女人干了一份卖菜的小买卖。
很多时候,真正决定心情的并不是劳累的身体,而是消极的心态。越怕累的人,活得越累。因为不愿意付出努力,也就无法具备改变现状的能力,放眼望去,感觉处处都是为难自己的人和事。表嫂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懒惰,偷过的懒一定都会成为未来的难,她要学会享受忙碌中的点滴收获和进步。
靠自己生活,灵魂都是安宁的。表嫂不想吃闲饭,为了孩子活得更体面些,她学着邻居干起了小买卖。她不怕吃苦,起五更睡半夜算不了什么,她缺乏的是经验。街头摆摊卖菜讲究的是灵活,表嫂不贪多赚钱,价格差不多就卖了,经常引得其他摊贩不满,说她扰乱市场价格,表嫂被摊贩们赶得四处不得安身。她索性到工商局领了个个体户营业执照,用赚回来的钱买了一辆三轮车,不仅仅卖菜,还经营各种小商品。
表嫂的脸上每天都扑着城市的灰尘,被汗水粘在脸颊上,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,汗水湿透衣衫,渗出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圆圈,她从不怕被人笑话,拢一拢被汗水粘住的头发,习惯性地解开包着馍馍的毛巾,一条毛巾能用年把时间,已经看不出雪白的底色,尽管如此,也是每天出门时必须带好的。表嫂的摊位离家太远,回去吃饭要费功夫不说,还要耽误生意,每到晌午时分,她把馍馍掰成碎块,端起挂在三轮车的陶瓷缸子,从热水瓶里倒上一缸子的水。有次正要吃饭,发现忘记了带筷子,顺手捡起一根榆树枝,自作成了筷子。她左手端着一个大的陶瓷缸子,右手捉着那双榆树枝做成的筷子,把泡得膨胀的馍馍送进了嘴,几乎不用咀嚼,就顺着喉管滚下了肚。她吃得很香,大口喝着水,喉咙里不时发出“咕咕”的声音,脸上又淌下汗水,再次撩起衣衫的下摆来擦汗。
夏日的县城气温每天都在上升,满大街流动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浪,表嫂找不到合适的阴凉地方躲避,她是做生意,不是休闲,只要人多的地方,再热她都要坚持吆喝,头上顶着那条发黑的湿毛巾是她解暑的工具,直到太阳落山,才把那条皮带做成的车绊搭在肩上,双手扶着小货车的木把,腿和肩膀协同用力,推着车一步一步走向西街坑坑洼洼的小道,边走边盘算着一天的收益。
表嫂的脸颊晒成了黑炭,像一杯黑咖啡 ,深邃而又耐人寻味。表嫂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,她要为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全力以赴,过程虽然很累,却是抵达人生闲适之境所必须付出的代价。她不怕累,不敢停歇下来,更不满足于只卖那些零碎的小商品。每到冬天来临时,她还学着制作冰糖葫芦,一支支穿满晶莹剔透的红果的小棒,一律乱箭般插在稻草秸秆捆扎成的草靶上,微微探出街头,诱惑着过往的行人。
表嫂做的冰糖葫芦甜而不腻,酸不倒牙,一口咬下去,咯崩一声脆,嘴里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快乐的响声,吸引着无数放学回家的孩子们,只要下课的铃声敲响,一群一群的孩子涌向她的货车,有买学习用品的,也有买零食的,更多的是看着那串串诱人的冰糖葫芦。表嫂也记不得啥时候起,多了几个竞争对手,有男的,有女的,那些卖冰糖葫芦的小商贩比起她来灵活了许多,有把冰糖葫芦绑在自行车上的,力气大的干脆扛在肩上,移动的脚步比她不知快多少倍。表嫂也有她的办法吸引孩子,她的嗓门比谁都大,她在电视里学了一句带着老北京特有的卷舌音,“冰糖葫芦——儿”,喊得字正腔圆,亲切而又俏皮。一听到这京腔京韵的吆喝,仿佛一声集结号,孩子们比兔子还跑得快,一溜烟拿了钱,奔向她的糖葫芦儿摊儿。大家围着小摊又笑又跳,表嫂的皱纹也笑成了一朵花。每次,总有孩子着急跑出来忘了拿钱,表嫂却从来不计较。她总会笑眯眯地,照样给那个孩子一支红红的糖葫芦,不忘笑着道:“这群馋猫儿!不要着急,给你们留着咧。”孩子们咬着糖葫芦不好意思地笑了。表嫂微笑着等到巷子中最后一个孩子买上了糖葫芦儿,才缓缓推起小车离开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,吃糖葫芦的“嗞嗞”声,表嫂的吆喝声,在巷中飘荡久久不散,宛若一首童诗,透明而真挚,承载着无数孩子的童年。
表嫂这辈子都在追求幸福,但她不是妄自菲薄的心里自慰,而是有着诋毁消极、积极向上的博爱情怀。她有海纳百川的胸襟,还有降解污垢的担当。表嫂真正走进我的世界里是我读高中开始的。表嫂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,她听说我考进了县城重点中学,给我和母亲腾出一间窑洞,那间窑洞成为我追梦的地方。不大的小院子里,表嫂和我是起床最早的人,那个时间,高挂的路灯还在疲惫地眨眼,我在马路灯下读书,表嫂踏着晨露,舞动起扫把,走向自己的工作地,微风和她握手,群星和她点头致意,那份并不起眼甚至被人瞧不起的环卫工作是她多出来的生活来源。
吃苦的滋味不好受,表嫂年轻时代悟出的道理比谁都清楚,不愿意吃奋斗的苦,就要吃生活的苦。她在吃苦当中使变得更坚强,更有毅力,她管辖的路段正是城里最繁华的区域,垃圾像流水一般连绵不断,始终都有难以清扫干净的地方,她勾着头、弯着腰、不声不响地清扫着每一个角落,直到马路一尘不染。天亮了,城市恢复了一片繁忙,表嫂深夜清扫干净的马路又被弄脏,她没有地方吐露自己的苦水,那个年代,文明正处于被野蛮吞噬的地带。
表嫂这辈子最难弹出的是眼泪,她和表哥共同生活了多年,表哥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,但她并不抱怨,表哥懒惰了一辈子,她却用勤劳弥补脆弱的婚姻。她常说:“夫妻争吵,没有输赢,赢也是输,让不是怕”,她悟出的夫妻和谐共处的原则现在看来也不过时。表哥患有遗传性肺气肿疾病,42岁就离开人世,表哥解脱了老慢支的折磨,表嫂表面镇静内心却是悲伤的,她跪在表哥的遗体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。她把所有的悲伤埋在心底,一遍一遍告诉自己,这个人是她今生的冤家,也是最亲的人,她仿佛懂得了爱情的味道。
一个人最大的破产是绝望,最大的资产是希望。表嫂没有被负重的生活击垮,反而微笑面对人生,面对困难,微笑含着勇敢;面对挫折,微笑带着自信,她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,说啥也要让三个孩子读大学,几年后,她的愿望实现了,越发体会到,人生的幸福是自己创造出来的,这话没有骗人。
年轻时的奋斗才是晚年的幸福放飞,因为幸福不是每天都有,错过了就要等很久。表嫂老了,头发花白。那年秋天,她来到南京,实现了人生第一次旅行,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并不仅仅是歌词里的渲染。她不再做生活的奴隶,时时刻刻被约束和催促,她要在有生之年领略大江南北的富庶和美丽。表嫂和我多年未见,聊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,聊到我的女儿时颇有感慨,咱们是苦出来的,娃们赶上了好时代,摆脱了物质上的贫苦,缺少的是经受挫折的能力。表嫂能把社会看得如此透彻,这是我再也没有想到的事情。
我不想打破她那份美好,那是时代给予的回赠。但我从她每丝的笑容中分明感受到,只要向着一个目标稳步前行,百折不挠,一定不会失败。如同玻璃聚焦起太阳的光束,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,也可以燃起火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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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赵继平,山西朔州人,现南京工作,用写作反思人生,让作品愉悦自己。在部队工作十八年,先后在《解放军报》《战友报》《河北日报》《内蒙古日报》等发表若干稿件。部队转业后到省级机关部门工作,边工作边思考,完成数十篇的理论文章,先后在江苏省委《群众》杂志、《中国环境监察》杂志发表,部分文学作品在《中国环境报》《羊城晚报》《南京日报》等媒体发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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