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建强丨庚子年读书记(随笔节选)

黄河文学月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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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.11.17

阅读的目的
足不出户阅读。我在寻找什么?找到所寻吗?只有一串串字句间的相遇,一个个存在于记忆和感觉的场景,一种结实而曲折的逻辑俨然可触。老实说,我已忘记了寻找的目的。万古长空,一朝风月。瞬息结晶,瞬息消散。
北方的叙事与抒情
  
北人学问,渊综广博;南人学问,清通简要。这样的论言,似乎成了定评。
  
然而,无论学问诗词,其复杂性远不是为地域和时间所能束缚的。如果真是二元现象,彼此也是在一种类似互慕互妒中移形换位,入水融盐,以期改变基因,获得全新的质量和姿容。
  
以当代文学视之,南方文学的疏密、色彩、音质,在形貌上保持清通简要,细读却觉得每枝每叶无不繁复曲折,实际上暗通波德莱尔以来追求每行诗最大能量当量的趣味,倒是颇有渊综广博的味道。
  
与之或有不同,北方文学则呈现出一种执着。在昌耀、杨炼、张承志、史铁生乃至杨争光、刘亮程等人作品里,通常只有一种旋律贯穿于始终。他们的注意力在于,以词语磨洗词语以外的世界,因此作品很少以细密精致的钟表之歌为胜的。这算不算另一种清通简要,要听解人妙语。
  
朱立新先生是青海稳实写作的散文作家,他的底子来自童年,来自生长时期磨皮流血的记忆。《河岸》一书如上述北方作家一样,是以语言对于活着的世界的捞洗。
  
诗集《未经审批的荒野》是五人联弹、合奏和歌喉的展示。实际上,内蒙古的这五位诗人又是各有不同,就像荒漠砾石,看上去形似,其实有的是来自太空的陨石,有的是古海退后的遗物,有的是从地表钻出刮刺着大风和时日的骨头。在这样的状况下,苛求繁密轻逸迅速,无异以尺长求寸短。
  
以上两书,随取于案头,却也可以作为证据。
北方诗人应该更加自足(这是一句懒汉的话,因为同样适用于南方),这种自足来自自我以外,来自核心词的外延也来自核心词的间架结构;但是更重要的仍然是自我,是行走的你、感受的你、思考的你,是世界在你内心的狂喜、大哭,是更多的时候沉默无声的你。
瞿秋白为什么译《茨岗》
  
相比瘟疫,自由反而更难以把握。珍贵、稀缺,自由是种少量挥发并为极少数人接受的形态和能量。
  
再读普希金叙事诗《茨岗》,隐约重回购得此书的年轻时光——当然回不去,只是一些残留的印象和感觉在摇动风铃——自由可能还有一个意思:易逝。
  
这和风有点相似,忽来忽去,忽疾忽徐,忽大忽小。有时,还会把沙粒吹到眼睛里,让你流着眼泪,重新打量世界,掂重自己;还有这样的时候:在夜里仿佛听到真切的呼叫,让你突然被梦里的石子硌醒,大睁双眼陷入失眠。
  
瞿秋白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动意译出此诗,又在什么时候开始研磨着笔,是值得探究一下的。宿命的是,他并没有译完这首规模并不太大的叙事诗。
  
这首诗完满地呈现了自由的精神,和译成汉语的小说《卡门》(另译《嘉尔曼》),可以并称“双璧”。诗和小说弥散着的自由气息无可阻止,有别于汉语之前种种关于自由的想象和描述。
原本的、自性的、野蛮的自由,从来叫人又向往又畏惧。可是,种子已经落地生长了,陌生的色彩正在熟悉。
读《牡丹亭》有什么用
《牡丹亭》可作修养文本,一曰文辞,二曰构思,三曰深情。有方家或可以再深入。有过同学之缘的赵柏田兄大著《南华录》,谈汤显祖以及作品,独见颇多,共鸣颇深。几年前读,受益匪浅。
很早,有学者以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做比较文学研究,也有收获。汤氏的生平有传奇处,更多的则是宿命,是天赐汉语世界的一位文学大师。而他组班演出的经历和方法,也该有多种学科视角的重新关注。
  
我有几种《牡丹亭》的版本,却是因为疏浅和急躁,只读最简易版的。去年得遇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函套色插图版,才觉大字竖排繁体版的好处。这就是要读者心境沉着,在缓慢的过程中品味、体会,让阅读成为观照人生的深邃体验,而非一种简单的吞咽行为。上海古籍版茅氏的序、题记、点评都可观而品之,杭州大学徐朔方先生写于人文版的前言,除去时风外也是可读。
  
《牡丹亭》的作者题词精深情切,最是经典。随手录抄如下:
天下女子有情,宁有如杜丽娘者乎!梦其人即病,病即弥连,至手画形容,传于世而后死。死三年矣,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。如丽娘者,乃可谓之有情人耳。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梦中之情,何必非真?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!必因荐枕而成亲,待挂冠而为密者,皆形骸之论也。传杜太守事者,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、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。予稍为更而演之。至于杜守收拷柳生,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。嗟夫!人世之事,非人世所可尽。自非通人,恒以理相格耳!第云理之所必无,安知情之所必有邪!
万历戊戌秋清远道人题
现在,我大概可以这样说,《牡丹亭》的第四用是可以校正我们关于爱(爱情)的准星,这样的准星和“不证自明” 是一个道理,可惜很多人早已忘却了。
另外,《牡丹亭》对于自由二字表达得远比裴多菲丰沛瑰丽动人心魄,这是更珍贵的。
海明威伴我三十年
海明威的短篇小说《印第安营地》《弗朗西斯·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》,到现在还如初读。一读之下,还是难以放下。
  
不知译者林疑今是什么样的人,但他翻译的海明威小说无论长短,都经得住再读。林疑今先生翻译《永别了,武器》,像一种标杆显示了经典的魅力。这部长篇小说的每一个章节都饱满地结着果实,既是整体的一部分,又是独立的自我。读到最后一章,凯瑟琳之死烙在亨利心口的痛苦,一样穿过复旦大学南区研究生院的雨夜传递给了我。
  
《老人与海》陪我多次在夜半旷远的冶炼工厂车间,倾听末日般轰响的机械夯砸的声音忽高忽低。在工厂昏昏沉沉的单身宿舍,我读完了《丧钟为谁而鸣》,之后,这本书在工人的眼睛和大手之间奇妙地消失了。再买一本,纯粹是为了安慰记忆。小说中游击队粗直的生活状态依稀记得,更清晰的是作家摘取的约翰·但恩的那首名诗片段,小说之名即得于此诗(后来,我在兰州买到傅浩所译《艳情诗与神学诗》,首先翻找有无收入这首诗)。
  
 
现在是午饭时间,他们都坐在吃饭帐篷的绿色夹帘下,装得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。
   
 
——这样精彩的小说开头,只能是神赐。真像是生活本身,真像我们这些人,真像是时间——可能时间真是这样:
  
装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或者真是什么也没有发生;装得海明威好像没有死去过,又好像他从来也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。
翻杨典
杨典说,我们生活在一个不读书、只翻书的时代。从不担心断章取义、道听途说之荒谬,但又时常需要一点语言闪电的刺激。
  
这大概是说语言的质地和处境,也就是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的状态。
  
闪电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需要,闪电就是一种存在。谁也不能预料闪电和我们的交集,也难以准确判断闪电带来的是刺激,还是灾难,抑或指示。
  
《孤绝花》也好,《随身卷子》也罢,都是无数缠绕着的闪电,翻阅即噼啪作响。
如同昆仑甘醴
丰子恺先生《护生画集》六卷,经读库团队将新加坡版全新修复后,以新生的姿样呈现,这也应看作是一种“护生”。这套书加释文卷,数量有七。画、书、文皆古风扑面,童真盎然,相信有缘者皆爱不释手。丰一吟的再版前言交代先事、本事,读后动容。这是一套真正不忍读完、不愿读完、不敢读完的好书,是滋润人心的书,像是汩汩林泉,让人心慕,又怕这昆仑甘醴会无端消失了……
卡夫卡失效了吗
卡夫卡失效了吗?卡夫卡的言说和现在无关了吗?好作家抗造抗噪抗躁抗什么……自个儿填吧。读不了长的,就再读读短的;读不了小说,就读读情书。终归,你还要重新读他全部作品。原因很简单,这样的作家是神赐的,是特地来到世间告诉我们一些讯息和秘密的……
文学就是让我们震惊又惭愧的
浙江文艺出版社发行了不少优秀的外国文学丛书,这套《经典印象文学丛书》也是如此。皮利亚尼克和普拉东诺夫是在今天读来,让我们既震惊又惭愧的作家——如果作家的作品无限删除现实感,则隐藏在现实中神话及其起源也将消失。苏联已经消失,但是那种气味和生活在那种气味中的人们也像是一种神话,依靠文学作品活了下来。克洛德·西蒙的《有轨电车》,饱满地显示了一个男人的生命力。纳博科夫、乔伊斯、塞林格、加缪的中短篇小说,我从初读时就认作是经典。这些作品一方面让人对当前文学失望,另一方面则毫不掩饰地向现在和未来从事文学的人们发出挑战——也可以说是温柔的邀约。这种邀约或者也可以叫做文学,有时是寻找之谜,有时是交流之谜,有时是谜之行旅,有时是未境之谜,有时是抵达之谜。
记忆的渊底
《记忆有术》是一本关于记忆本身尤其是记忆术的百科全书。
  
所谓记忆有道(本能、天然),记忆有术(方法、技艺),记忆有情(选择、修饰),记忆有矩(规范、删改),记忆有持(荣耻、贵贱),记忆有恶(愤恨、嫉妒),记忆仿佛深水汹涌,实则孔道有方;记忆俨然可以调控,然则生命的奥秘难以穷尽。一位朋友知此书,马上联想到格萨尔艺人。
如是,这是记忆应有之力;未知部分则是渊底。
出生入死
面纱,揭开或者遮蔽,是种永远交替和同时进行的行为。人类某些时候所做的选择,既有必然性,也有偶然性,还有难以和无法解说(揭开)的部分。赫拉克利特说:自然爱隐藏。这和老子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有深度契合处。
法国人皮埃尔·阿多的《伊西斯的面纱》也屡屡以赫拉克利特的这句名言展开论述。皮埃尔·阿多细密地梳理赫拉克里特的箴言,随着时间变化,赫氏的残简断编在后学的理解和阐释中不断融化重生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语义的变化,还有人的精神心理、社会物质的变化。
这句话涉及规律,也涉及变化,涉及无限与有限,涉及主动与被动,当然会指向“面纱”“局限”。归根结底,这是一句关乎生死的表述。索福克勒斯诗剧中的这段诗语,表达了与赫拉克利特相近或许也不相同的意思:
   
悠久无尽的时间
使所有不明显的事物出现
它们一旦出现,时间复又使之消失
于是,没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
最可怕的誓言和最坚硬的心灵都被它征服
我也曾那样坚定
如今却自觉言语正在变得柔弱
在古汉语的表述里,有一个来自《道德经》的词言简意赅,仿佛可以作同质理解,即:
出生入死。

郭建强
1971年生于青海西宁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西宁市作家协会主席,《青海法制报》总编辑。著有诗集《穿过》《植物园之诗》《昆仑书》,散文随笔集《大道与别径》等。获青海省第六届和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,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,《人民文学》2015年度诗歌奖,2017年《文学港》储吉旺优秀奖,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等。
题图:程瑞珍油画作品
刊于《黄河文学》2020年第7期
公众号编辑丨李杨佳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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