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建群/我的饥饿记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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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饥饿记忆
大年三十那天,奶奶从瓦瓮里,扫了半天,扫出一点瓮底儿,揉成拳头大那么一疙瘩面,做成一个面饼。再变戏法一样,不知道从哪里搜腾出几颗枣,镶嵌在面饼上。面饼蒸熟后,然后被供在锅台顶上那个窑窝里。面饼前,放一个碗,插上几炷香。
这是敬神的,敬鬼的,还是敬列祖列宗的,我不太清楚。
这大约是1961年吧,那一年我七岁,在乡下和爷爷奶奶居住。记得从入冬以后,我就没有吃过粮食了。吃树皮,吃渭河畔上的观音土,吃棉花籽油渣。说句难听的话,我拉下的屎,连狗也不吃的。狗看见我拉屎,兴奋地跑过来,蹲在旁边。等我提过裤子后,狗扑过来闻一闻,屎又黑又干,一点臭味都没有。狗抬起头来,藐视地看了我一眼,不高兴地走了。
因此,面对着这个面饼,我垂涎三尺。那时候讲究“熬夜”。这给了我不去睡觉,死死地守住那个面饼的理由。记得,我不停地问奶奶神神什么时候来吃这个饼呀!奶奶早就知道我的心思,她说,神神不吃的,他只看一眼,看这户人家有心没心,还记不记得他,然后拔腿走掉。这饼子他留给咱们吃的。这样,我一直熬到后半夜,实在熬不住了,就去睡了。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被窝时,吃到了奶奶递来的一角饼子。
我们这一代人是在饥饿中长大的,提起“饥饿”这两个字来,每个人也许都有一篓子话题。20世纪60年代初那一场中国地面上的大年馑,那种恐怖的景象,有点年纪的人都还会记得的。
我之所以想起这个话题,是因为要“过年”了。要过年了该怎样过呀,吃些什么呀!这是物质丰富的今天,人们谈起过年时的几句曦嘘。这些话头让我想起自己童年时过年的情景。
由于小时候的营养不良,我十八岁当兵时的体重是一百零二斤,刚刚够标准。离开部队时的体重是一百零八斤。那时,我十分羡慕那些胖人。记得复员进到一家工厂时,我曾问过一个胖乎乎的老工人怎么才能变胖。老工人说:“多喝水,多睡觉就能变胖。”于是我拼命地喝水,抓住一切闲余时间睡觉,可是还是没能胖起来。老工人又说:“你去开两盒六味地黄丸吃一吃,肯定能胖。”我后来开了没有,现在记不起来了。不过我现在是胖了。当年我当兵时用一根马蹬革做裤带,腰太细,眼不够,于是我用火钳给上面又戳了三个眼儿。这些年,随着肚子一天天腆起,眼又从这个方向不够了,于是我又给这边戳了三个眼儿。此刻,在写这篇文章时,我取下腰间的皮带数了数眼儿,从当年最里边的眼儿到现在最外边的眼儿,一共是十个。眼儿之间的距离以一寸计,也就是说,我的腰围在这些年间增大了一尺。而体重也变成一百七十五斤了。我现在是堂而皇之地胖了,而世界现在又流行以瘦为美,说来也好笑。
20世纪中国人经历了三次大的年馑,一次是1929年的大旱,一次是60年代初的先涝后旱,一次是1998年的中西部大旱。好在这些现在都已经抛在年那边去了。
而在历史上,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,一直是与饥饿为伴的。中国境内每一部县志上都会有“饿殍遍野”这句话。
因此在基本上解决了吃饭问题的今天,适逢年关,我以我这段小小的文字,为时代的发展高兴。我觉得吃饭问题的解决,是中国人最值得弹冠相庆的事情。
(本文选自散文集《狼之独步》转载自《文学陕军》)
作者简介:
高建群,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有突出贡献专家,国务院跨世纪三五人才。新时期重要的西部小说家,国家一级作家,曾任陕西省文联副主席。高建群被誉为浪漫派文学“最后的骑士”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最后一个匈奴》《六六镇》等,中篇小说《遥远的白房子》《大顺店》《伊犁马》等,散文集《胡马北风大漠传》《东方金蔷薇》《匈奴和匈奴以外》《新千字散文》等,诗集《高建群诗选》。作品曾获“老舍文学奖”、“郭沫若文学奖”、“庄重文文学奖”等奖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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