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子丨柳镇往事(小说)

黄河文学月刊
底线 | 纯粹 | 高度 | 警觉|生机|公益
2020.11.27
1
早年间,柳镇人家的房屋都是一些平房,以土屋居多。柳镇是西北地区一个普通的小镇。西北少雨,所以小镇的房屋都是土坷垃垒起来的,里外糊上泥巴搭上顶子就成了。倘若有家境稍好一些的,还会把里外的墙体都用白灰抹了,成为一道景致。镇政府就在镇子居中的地方,青砖砌就的大院里头,是几排红砖瓦房。镇干部们男人服装笔挺,女人穿着不俗,举手投足间透着优越感。政府的旁边,邮电所、医院、商店、理发店、学校,依次地辐射开来。镇子里的居民呢,绝大多数都是农民,他们每家都在镇子外边有一点土地,不多,一般仅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口粮而已,所以,其他的开支就得另想办法了。好在是个镇子,老早就有了手工作坊,许多人也都学会了倒腾生意。柳镇的皮毛生意是最走红的,往东过了黄河不太远就到了内蒙古地界,那里是个牧区,所以这里自然就成了皮毛的集散地。做皮毛生意也成就了一些人,让他们尽快地富裕了起来。小的生意呢,就是贩鸡贩蛋了,用不了几个成本,骑上一辆自行车,从村庄里收了鸡鸭鹅或鸡蛋鸭蛋鹅蛋回来,单等到三、六、九逢集了,拿到集市上去卖,换些油盐酱醋钱来。
当然这都是从前的情景了,现在的柳镇,已经彻头彻尾地变了。首先是那些土屋都不见了,沿街都建成了二层高的小楼房,里面的住屋也都换成了砖瓦房,镇政府的砖房也变成了高大的楼房;其次,主干道变成了柏油路,就是那些小巷道也全部硬化了。临街的那些住户,也都有了各自的生意,有开商店的,有开饭馆的,有开旅店的,还有开理发店、照相馆的,平常生意都较清淡,可是到了赶集的日子,那境况就不一样了,从早晨就让人忙活。有的商铺一个人忙活还不够,还得有人给打下手。镇子上除了本地的商贾,还辟出几块大的场地,供那些专门撵集市摆摊设点的外地商客使用。虽然柳镇的居民们靠着自己的勤劳,基本上率先进入了小康社会,可居民们那种淳朴的风气还是没有变的。倘若遇有红白事儿,人们会主动过来搭把手。谁家有难事了,不用问,总有人会给帮衬。这些好风气一直延续至今。我的童年,有很多的时间都是在柳镇度过的。我们家族是个木工世家,爷爷在柳镇是有名的老木匠,他的身后就有大木匠、二木匠、三木匠,这几个木匠,依次是我的伯父、二伯父,还有我的父亲。父亲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举家搬迁到黄河对岸去了,在那里的一个生产队安家落户。所以,可以说柳镇就是我的老家,每年总有那么个把月的时间,我会待在爷爷身边。倘使夏天,我会坐渡船过来,冬天黄河封冻后,我会随着父亲踏冰过来。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日子,和许多的小伙伴玩打三角、跳方、过家家等等,至今记忆犹新。二伯父是近亲结婚,他们是姑表亲,他家的老大,也就是我的堂哥,是个半瞎子,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,但是他的相貌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,高个子,四方脸,因为眼睛不行,他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,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。倘使碰着熟人,如果对方不吱声,他一般是认不出来的。令人难以想象的是,他后来竟然成了一名木工。当然,精细的木工活他是做不了的,但是稍微粗糙一点儿的活计,却难不倒他。那是土地刚刚承包了的时候,农村普遍需要那种手推车,他就做了手推车拿到集市上去卖。他还会用那些木材的边角废料,做出好多的镰刀把子,夏收的前夕,这些镰刀把子就都成了抢手货。那时候还没有时兴电锯,堂哥完全是凭着感觉,拉大锯竟也不走线,让人不可思议。堂哥没有娶妻,在四十来岁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。爷爷的邻居家,也有一个瞎子,姓苏,我们都叫他苏瞎子。我从爷爷家里出门,时常就会碰到苏瞎子,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戳戳点点的,探着前面有无障碍,一路地走去了。孩子们喜欢苏瞎子,是因为他的肚子里有许多故事,讲也讲不完。白天我们喜欢玩耍,但是到了夜里,我们就会聚拢到他家里,或是就在院子里,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,一边听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。那些鬼怪的故事,搞得我们走夜路都有点害怕,睡在被窝里都感到不安生,好像黑地里那屋角就有一个鬼怪,随时会扑过来,即便睡着,也会噩梦连连。苏瞎子长得不怎么样,猴腮脸,蒜头鼻子,两只眼睛似乎永远都那样半眯缝着,眼皮一眨不眨,眼珠子都是灰的,让人望而生畏。可是,苏瞎子有一门非常叫绝的手艺——打井。苏瞎子打井是无师自通,十七岁那年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眼井后,被人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,大家无不称奇。我们银北地区地下水位普遍偏高,倘若从地面挖下去,最多四五米深,就会有地下水渗出来。一般一个村庄至少是有一口井的,尽管地下水位高,但是要挖好一口井,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我就目睹了生产队队长领着十几个青壮劳力挖井的情景,四五米宽的开口,呈倒三角形一直挖下去。等到挖出水来,再把一块块石头搬下去,一层一层地箍出井的模样来,然后把四下里填实,一口井才算成功。十几个人挥汗如雨地干了一天,将将打成了一口井。苏瞎子则不同了,他一个人,一把铁锹,开口不过是一米见方,一直往下挖去,上面只需一个人,用一根绳子拴着一只柳筐,从井里把土吊上来。等挖到有了地下水的时候,苏瞎子就会用砖块,一层一层地从井底码上来。令人叫绝的是,苏瞎子挖井,全凭感觉,竟也挖得不偏不倚,一般人根本无法做到。这样,本来是十几个人一天的活计,他一个人一天就完成了。在大集体的日子,苏瞎子不能参加队里的劳动,队长就把他“放任自流”了,那行为也得到了大伙儿的默认——社员们怎么能跟一个瞎子去计较呢?   2在我七岁那年,柳镇这里的集市已经变了,像爷爷这样的老木匠,也不能私自做了家具拿到集市上去卖。爷爷除了队里的活计,平日很少再握那斧头把子,更不要说去集市上卖商品了。爷爷落得清闲,但是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拮据起来,往年他会在集市上给我买许多零食的,如今就很少了。年少懵懂的我,全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,只要能填饱肚子,只要能出去和小伙伴们玩,就万事大吉了。那时候许多人家的光阴都很拮据。但是苏瞎子家里的情况却有些不一样,这是因为生产队对于苏瞎子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毕竟苏瞎子也能给生产队创造一点收入,这样就给了苏瞎子“投机倒把”的机会。有一次,我亲眼看见苏瞎子坐在他家的院子里,怀里抱着那根棍,正在把手里的一块白面饼子掰碎了喂他家的那只大狸猫。大狸猫肥硕无比,乖巧地蹲在他的面前,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美餐。我咽了一下口水,心想,这么好的饼子,怎的会去喂猫呢?那年夏天我到柳镇,本来是要好好玩几天的,那个早上我匆匆扒拉了两口饭,鼻尖上的汗都没有顾上揩一把,就打算出去。正在这时,门口传来棍子点地的声音,不用说是苏瞎子来了。我没有想到,苏瞎子来爷爷家里,却是来找我的,他央求我,让我无论如何把他带到河那边去打井。为了表示感激,苏瞎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油腻腻的蓝手帕,一层层地展开,从里面摸出两块钱来递给我。我看到那蓝手帕里裹了那么多的票子,两块的、五块的、十块的都有,还有几张地方粮票。我心里很矛盾,本不打算接钱,爷爷却说:“拿着吧,谢谢你苏爷爷。”我只得接了钱,小心地揣进怀里。那年月,两块钱就是不小的面值了,能买好多东西。那天我握着棍子的一端,另一端拉着苏瞎子,苏瞎子背着他那只褡裢子,里面装着把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工兵锹。我们动身很早,因为要走二十多里路,好早点赶上那趟渡船。我们一老一少走着,一路上招致许多好奇的目光,我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热,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。我出生在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,有三个弟弟、三个妹妹。因为弟兄姊妹多,加上家境贫寒,父亲从小就对我挺严苛的。我十来岁的时候,每年黄河封冻后,父亲都会让我骑上那辆自行车,到柳镇这边买上一口袋煤炭捎回家里,以备过冬。其实我七八岁的时候,也会随上熟人,步行到柳镇去,当然更多的是父亲骑上自行车把我送到爷爷家里去,所以对于通往家乡的那条小道,我还是很熟悉的。我那天不情愿地拉着苏瞎子从那条小道上往东走去,过了黄河,到了我的家乡。我没有想到,就是我的这一次“善举”,竟然成就了苏瞎子的一段也不算短暂的婚姻。苏瞎子过了黄河后,他的第一桩生意就在第三生产队。那个队本来是有一口井的,只是那是一口咸水井,不适宜人饮用。队里早就想新打一口井的,正好苏瞎子过来了,两下里就敲定,由苏瞎子给他们队里打一口井,工钱二十块钱,管一天的饭食。第二天苏瞎子就来到了第三生产队,帮着队长选地址。苏瞎子没有眼目,自然没法看风水,但他听说这里有一棵大柳树,三百年的历史了,依然长得茂盛,五个人合起来都抱不住那树身,他说,就这里吧,这里地下的水脉好,不然树不会长这么旺盛。苏瞎子开工的时候,队长派了罗玉芬给他帮工。罗玉芬家离我家不到一里的路程,所以我时常能见到她。我对她家最早的印象,还是来自她的父亲。她的父亲罗小胜因为成分问题,经常受到冲击,有一次一帮人还对他拳打脚踢。我看到坐在台下的罗玉芬偷偷地抹眼泪,心里也不由有些发酸。苏瞎子开工了,他转着身子一层一层往下挖,不时地用手摸摸井壁,看看圆不圆,用感觉来判断挖得是否垂直。井子挖下一人深的时候,罗玉芬就用吊篮帮他往外取土。她叉开两腿,站在井口上面,撅着屁股,听到底下的苏瞎子向她发出提土的口令,她就用力地往上拽着绳子,把筐子提上来,吃力地把土倒在一边。井挖得越来越深了,终于有地下水渗出来了,罗玉芬兴奋地用柳条筐子把一只瓶子吊下去说:“苏瞎子,你把那水装上来我尝一尝,看看甜还是不甜。”   3早在罗玉芬还懵懵懂懂时,她的母亲就去世了。我七岁的时候,罗玉芬二十三岁了,还没有婆家。如果没有她家那成分问题,估计她不会耽搁到那么大的。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,母亲去世后,她实际上担起了家庭主妇的担子。她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,加上父亲,一家子的饭食、缝缝补补、洗洗涮涮,哪一样都离不开她。后来她大哥成家另过了。那一年,她的二哥也说下了一门亲事,是个寡妇,婚事就在秋日之后。许多人猜测,罗小胜之所以愿意把女儿嫁给苏瞎子,其实背地里是收了苏瞎子不少礼金的。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。苏瞎子出身好,又会手艺,柳镇那里又是让人羡慕的好去处。有了这样的先决条件,罗玉芬这样的女子嫁给他,也就不是大惊小怪的事情了。罗玉芬是个挺水灵的姑娘,虽然也常年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,却没有像其他妇女那样被晒得黝黑。那年月,生活条件不好,许多大姑娘都没了多少水色。但在我记事的时候,罗玉芬就是这个样子,高挺的鼻子,头发略微有些发黄,浓翠的眉叶,杏子眼,除了嘴角上方的那颗痦子碍眼,其他都是没得说。苏瞎子那副模样,能娶到罗玉芬,确实是撞了大运。罗玉芬出嫁的时候,只是请了几个本家的亲戚聚了聚。那是个冬天的日子,黄河已经封冻,从柳镇那面来了一辆娶亲的大马车。那天我们一群孩子到那里玩耍,就看见罗玉芬穿着一身红喜衣,盖着红盖头,抽抽搭搭地哭着,在伴娘的搀扶下坐到马车上面去了。罗小胜有些趔趄地走出来,一副苍老的样子,清鼻涕都挂在嘴唇上。马车一离开院子,他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。几个亲戚看见,急忙走过来,把他劝回了屋子。罗玉芬出嫁后的第三天,由苏瞎子陪着回了一趟娘家,我们这个地方叫回门,是多年的习俗。新姑爷陪着媳妇回门,娘家人除了好吃好喝招待,还要给份子钱。那天,罗玉芬他们是赶着一辆毛驴车回门的,她坐在前面扬着鞭子,苏瞎子就坐在她身后。看见我,她就给我招了招手。她依然穿着那件红喜衣,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。我看见了苏瞎子,没轻没重地喊了一声:“苏瞎子,你来啦!”这一下罗玉芬不高兴了,她起手抽了毛驴一鞭子,毛驴就嘚嘚地跑起来。我听见苏瞎子在车上对我喊:“苏子,给你爹说一声,明天坐我们的车到柳镇去,你爷爷想你呢。”次日,我得到了父亲的应允,坐上了他们的毛驴车离开了家乡。想起头日那句没轻没重的称呼,我不免有些忐忑。罗玉芬并没有因此而不理我。再说在柳镇,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他,我当时甚至不知道苏瞎子还有别的名字。在车上,罗玉芬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喜糖递给我,我擦擦鼻涕,剥一颗喂进嘴里,心里头甜滋滋的。到了柳镇,见过爷爷奶奶之后,我头一件要紧的事是想到苏瞎子家里去看看。我走出来,拐进了苏瞎子家里。他家那两间我熟悉的老屋已经变了样子——屋里屋外都被粉刷了,窗门都用紫红的油漆重新漆过,还散发着一股油漆味。苏家这两间老屋,分正房和耳房。苏瞎子结婚后,就和罗玉芬住在正房里,耳房归他母亲居住。我进到正房来,看到屋里新添了一只衣柜,炕上的被褥都是缎面做的,叠得整整齐齐。罗玉芬对我热情有加,她搬过来一把凳子放在地当间,站上去,摘下屋梁上挂着的一只竹篮子,从里面拿出了盛着的油烙饼让我吃。那年月,这样的美食对于我来说稀罕得很,这顿美食,也让我对苏瞎子有了更新的认识。我想,罗玉芬嫁给苏瞎子还是不亏的。苏瞎子每年外出去打井,他给生产队交回来一百块钱,队里给他的工分,依然是一个正常劳动力一年的所得。这样,他全年分下的口粮还是不少的,况且他的母亲还能劳动。再说,谁能知道他一年出去,究竟打了多少井,挣了多少钱呢?有人背地里给他算过,除掉冬天的几个月,就按十天打一口井吧,那他一年的收入,都有五六百了,这简直是个惊人的数目。这样说来,苏瞎子家的光阴,应该是走在柳镇人家的前面去了。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,我时常在夜里听爷爷和奶奶唠话,奶奶说,苏瞎子命好,找了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子。爷爷感叹说,我那孙子咋没这个福气?他要是也能找这么个媳妇该多好啊!我知道,爷爷在说我的堂哥。我再次到柳镇,是这年的六月份了,是一个集日。西北的六月,杏黄李红,还有我们称作“一窝蜂”的白香瓜也熟了,都已经摆上集市了,清香的味道让人流口水。可是我哪里有钱买啊!正在人群里流连,就见罗玉芬走过来了。我没有想到罗玉芬已经有了身孕,穿着一件肥硕的蓝衣服,肚子挺得高高的,走路都有些吃力的样子。她的手里提着一只网兜,网兜里装着五六个小香瓜。她显然也是看到了我,老远给我打招呼:“苏子,你来了啊?”她来到我身边,从网兜里掏出一个香瓜递给我。我抵不住诱惑,伸手接了,一边吃着香瓜,一边说:“玉芬姨,跟了我苏叔,你可真是享福啊!”罗玉芬说:“咋就享福了?”我歪着脑袋说:“咋不享福?买香瓜,一下子就能买了这么多。”罗玉芬笑起来:“吃几个香瓜就享福了?小孩子家家的,你不懂!”我心里有些不服气,说:“多少人想吃还没有呢。”她只是笑,也不和我争辩。我问她:“我苏叔呢?”她说:“在家里呢。”“咋没去打井?”“今年队里不让外出了。”“这个也管?”罗玉芬脸色凝重起来,不再言语。后来我听爷爷说,正是有了罗玉芬,队里才不让苏瞎子外出打井了。罗玉芬成分不好,队长怕惹出麻烦来。再说了,有罗玉芬和她婆婆两个人挣工分,已经能养活一家子了。爷爷又说:“其实,是人们都开始嫉妒苏瞎子了。” 4土地承包了,市场也逐渐活跃起来。我心里佩服的两个盲人,一个是我的堂哥,一个是苏瞎子,随着环境的宽松,他们也都忙活了起来。刚承包土地的时候,那些农户们什么都缺,特别是手推车,更是抢手货,于是我堂哥成天坐在棚子里,要么斧头凿子叮叮当当地响,要么锯子刨子刺啦有声,做出的手推车也是抢手货。苏瞎子呢,也是忙得不可开交,有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一趟家。罗玉芬生下女儿秀珍的第二年,她把孩子撂给了婆婆,随着苏瞎子出了远门,夫妻两人一门心思地给农户们打井挣钱去了。也就是这一年,罗玉芬取掉了嘴角上方的那颗痦子。那年我到柳镇见到她,我惊讶地发现,她一笑,取了痦子的那个地方就形成了一个很好看的酒窝。随着市场的开放,罗玉芬的手里有了钱,也没有人再限制她了,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枝花。倘使赶集的日子,我是很少看见苏瞎子的,他家的一应事务,都是罗玉芬抛头露面在处理。好在苏瞎子有这一门让柳镇许多人都羡慕的手艺,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,苏瞎子家还率先在柳镇建起了砖房。女儿苏秀珍长得像妈妈。因为是同乡的关系,苏瞎子家又跟爷爷家是近邻,所以罗玉芬对我一直挺亲热的,自然,我对她女儿也就多了许多的照顾。每次到柳镇,我有许多时间是帮着罗玉芬带孩子的。这孩子有一双乌溜溜的毛毛眼,很招人喜欢,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。她三四岁的时候,我学校放假后到柳镇这边,只要罗玉芬在,她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来,让我带着苏秀珍到街面上去玩耍,去买些吃食。于是我就拉着她出来。柳镇的街上,啥样的美食没有呢!那时候,两块钱也是能买好多东西的,于是我们就到铺子里去买了棒棒糖、空心豆,用一只纸袋子装着,再花一毛钱,买一只气球吹起来,绑在柳棍子上,让苏秀珍拿在手里;倘若肚子饿了,两块钱也能买一碗拉面的——当然,这都是过去,现在那家的拉面早涨到七块钱一碗了,味道还是不错的,只是远没有当初那般实惠。我带着她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南门,那里有一段当年留下来的土城墙,我小心地把苏秀珍拉了上去。站在高处,我们能望见镇子里的粮库、影剧院、学校,也能望见镇子外边的公墓区。土城墙上有许多风化了的骨头,大人们吓唬我,说那是当年打仗时候留下来的死人骨头,但是我不怕。我那时左手拇指上长了一颗瘊子,堂哥堂姐说,用死人骨头能去瘊子。我每次到那里,就捡那骨头擦瘊子。后来我指头上的瘊子就消失了,是不是那骨头擦了产生的效果,我不知道。读初中的时候,我到柳镇的机会就少了,原因是家里农活太忙,一有空闲,我得帮着家里做农活。那时候农民们都开始时兴种经济作物,比单一的种小麦种玉米要忙活上许多。父亲是个木工,时常不在家,地里的活计,就得靠母亲和我去做。当时高考制度早就恢复了,一张文凭,就能改变一个农家孩子的一生。可是父母只进过几天扫盲班,他们对我的前途问题一直都很淡漠,父亲最大的愿望,就是我将来子承父业,有一身手艺,何愁不能立身?那个暑假,家里种的几亩籽瓜熟了,我每天都和母亲推上手推车,上面拉上两个大铁盆子,到地里去抠籽瓜子。坐在凉棚下面劳作,能听到不远处黄河的涛声,我也留意着每天从河那面开过来的渡船,等到船靠岸,我更是睁大眼睛,看看从那渡船上下来的都是哪些人,有没有从柳镇过来的。说实在的,我真想如往年那般,在假期里到柳镇那边去玩耍个十天半月呀!我无法忘记苏瞎子给我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,无法忘记盛夏的傍晚胡燕在柳镇的上空吱呀鸣叫的情景,无法忘记罗玉芬、苏秀珍她们,还有那些和我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。伴随着成长的脚步,我莫名地出现了一些忧愁和烦恼。这天听到渡船的欸乃声,我又不由自主地向那里张望。船客下来后,我看到一个身影,从那走路的姿势看,很像是罗玉芬。我说:“那个人是不是罗玉芬?”母亲看了看,摇着头说不可能。确实,那个人怎么能是罗玉芬呢?这个时节,罗玉芬应该正和苏瞎子到远地里打井去了吧。然而,那个人确实是罗玉芬。这个消息在第二天就得到证实了。第二天傍晚,常姨到我家来和母亲拉呱,一进屋就说:“哎哟哟,这好端端日子放着不过,怎么说离就离了呢?”母亲问:“谁?”“还有谁,罗玉芬呗!”母亲和我都吃惊不小,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我说:“怎么是玉芬姨,为啥要离呢?”常姨突然显得神秘起来,不客气地对我说:“大人的事,小孩子不要插嘴。”我的心里开始有些乱糟糟了,脑海里不时地出现苏瞎子的影子,还有他们的孩子苏秀珍的样子。他们离了,孩子归谁?苏瞎子以后又怎么办?这么好的孩子,这么漂亮的新建的房子,罗玉芬真就舍得?籽瓜的收获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,有人带来爷爷家里的消息,说爷爷病了。父亲不在家,母亲又脱不开身,只能让我代他们去探望爷爷。母亲望着已经发黄的满地的籽瓜蛋子,愁眉不展地说:“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病了,真是急死人了。”母亲是怕下雨,一下雨,籽瓜就会烂在地里,瓜子也就变质了。我不管。我揣上带给爷爷的钱,骑上自行车,就一溜烟地过了河,往爷爷家去了。我惦念着爷爷,同时也想搞清楚一件事情,那就是罗玉芬为什么要离婚,还有,苏秀珍现在究竟过得怎么样了。爷爷中了风,虽然看得及时,一条腿却留下了后遗症。后来经过了康复治疗,丢掉了拐杖,但那条腿还是有点跛。我是第二天见到苏瞎子的,他依然拄着那根棍子,棍头嗒嗒点地,鸡啄米一样在探着前方的路,看上去人越显得憔悴了,脸上颧骨突起,下巴上是几根稀稀拉拉的发黄的胡子,那双瞎眼睛灰得更加鲜明了。我心里有些发酸,站在原地没有动,也没有吱声,看着他从我的面前走过去。他那有些驼了的背影,也很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。罗玉芬离婚的缘由,我是听奶奶说的。奶奶说,罗玉芬有了“外路”,自然是不愿意跟苏瞎子过了。原来罗玉芬今年春天跟苏瞎子到远地的一个村庄去打井,认识了一个鳏夫,很快两人就好上了,罗玉芬抛下苏瞎子,跟上那个人跑了。不久,罗玉芬提出要离婚,苏瞎子竟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。“这个苏瞎子,脑子进水了,不知是咋想的,便宜那对狗男女了。”奶奶对苏瞎子这么爽快地答应离婚很不理解,我也感到意外,玉芬姨怎么是这种人呢?奶奶提起罗玉芬是很有些不屑的,那个年代,在我们那个地方,离婚是很少见的,更不要说出轨。这些年,离婚现象渐渐多起来,留下的社会问题,也是非常普遍的。5苏秀珍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,可惜她的生长环境不好。我常想,要是那一年她的妈妈不离婚就好了,倘或是她一直上学,哪怕是读完初中,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。可是她只读书到四年级。那一次我到柳镇,打猛看到她,有些惊讶,以为是看到了别家的孩子。除了身子蹿高了许多,她的头发也剪得挺短,跟男孩差不多。她混迹在男孩子中间玩耍,一言不合,就跟一个男孩子打闹了起来。后来我听奶奶说,苏秀珍这个孩子野得很,像她妈。但罗玉芬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不是这个样子,罗玉芬当年在我们那个地界口碑还是不错的,由于父亲受到压制,她一直给人胆小怕事的感觉。她跟苏瞎子离异,让人感到意外,却又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,当年如果不是那样的环境所致,她怎么能够嫁给苏瞎子;苏秀珍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,她的物质条件还是不错的,她的穿戴也是超前的。那一年柳镇这一带刚开始流行牛仔裤,只有几个毛头小子才穿出来,可是很快苏秀珍也有了一条牛仔裤。每次她从奶奶家门前经过,看着她两瓣屁股一扭一扭的,奶奶就直皱鼻子,看着她的背影说:“一个姑娘家,像什么样子!”奶奶是觉得那牛仔裤太性感,老脑瓜子的人,对一切新生事物都看不惯,都反感。假如奶奶如今还在世,她看到那些袒胸露背的女人们,又会作何感想呢?苏瞎子是最疼爱自己的孩子了,至少,那个时候家里还不缺钱花,所以,对于姑娘的一般要求他是有求必应。苏秀珍性格像一个男孩子,虽然父亲让她感到自卑,但是她却不容许同龄的孩子们喊她的父亲“苏瞎子”,如若不然,她就会和他们打架。那次,和那个男孩子打架,她明显地占不到上风,可是她却一往无前,最后还是我把她拉开了。她气势汹汹地对那个孩子喋喋不休地骂着,然而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,她却戚戚地哭了起来。我知道她委屈,给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。我从小就对这个孩子有好感的,苏秀珍对我一直也是少有的亲热,把我当成她的亲哥哥。她什么话都对我说,把我拉到她家里,给我做好吃的饭食。她家的炕挺高,案板放到火炕上面,她和面、擀面的时候,都要踮着脚尖。不过,她做出的饭食还是非常可口的,我敢说,柳镇这里和她同龄的女孩子们,不会再有她这样的手艺了。我问她,还和妈妈联系吗?她摇摇头。我又问,想她吗?她说,我恨死她了!苏瞎子还是要出门去打井的,好在那时候农村都还没有安装自来水,他的打井手艺还是有用武之地的。可是他走的路程越来越远,每次出门后,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回来。每次回来后,发现女儿又给他惹下了好多事端,邻里们都对她产生了不小的怨怼。据说苏瞎子一生只打过一次女儿,正好这唯一的一次,却又被我碰上了。那一次是苏秀珍糟蹋了邻家的果园子,果子没偷多少,却把人家的篱笆弄了个稀巴烂。人家撵过来,看见苏秀珍用衣兜装着果子大摇大摆地回来,正好把她抓了个现行。主家不依不饶,祖宗八辈子地拉出来骂,苏瞎子脸上挂不住了,就抓住女儿,扒下鞋子来一通打,打得苏秀珍哭爹喊娘地号,果子撒了一地。到了晚间就不见了苏秀珍,苏瞎子焦急地站在院子里喊,声音在柳镇的上空飘荡,直喊得嗓子都哑了。最后还是我爷爷出来劝他,说孩子挨了打,肯定是和他怄气,说不定走了哪个亲戚家了,一两天气消了就回来了,好歹把苏瞎子劝了回去。可是第二天、第三天都不见苏秀珍在柳镇露面,连我爷爷都急了,埋怨苏秀珍不懂事理。苏瞎子是个没眼目的人,他手里的棍子拼命地点着地,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好在邻里们也都通情达理,苏秀珍平时顽皮,很讨嫌,但她毕竟是个孩子。于是大家发动起来去帮着苏瞎子找。但是柳镇是没有的,附近的几个亲戚家里也没有。后来有人提醒,说不定苏秀珍去了她妈那里,虽说平日里她是对她妈恼恨的,然而这个时候,除了去她那里,她还能去哪里呢?我就是那一次随着伯父,踏上去远村寻找苏秀珍的路途的。我之所以缠着伯父要去,一来我也替苏瞎子着急,替苏秀珍捏着一把汗;再者,我也想见见玉芬姨。或许只是一个孩子的感觉,我并不觉得玉芬姨有多么的不堪,相反,我觉得她一直是一个很善良的人。我们坐上班车,大概走了两个小时的路,终于来到了远村,打问罗玉芬的住处,就在那棵沙枣树下。那棵沙枣树也是有些年成的,高得超出了我的想象。树下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土屋,实在跟苏家的砖房没得比。伯父上前敲门,门开了,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打量着我们,不用说这就是罗玉芬的男人了。我们说明了来意,那个男人说苏秀珍就在他们这里,已经来几天了。进到屋里来,果然就看到了苏秀珍,她斜躺在沙发上,一只脚跷在茶几上,手里正摆弄着一只魔方。看见我们,她只是翻了翻白眼说:“你们来干吗?”我伯父说:“你这孩子,也太任性了,你不知道,你走的这几天,把你爸爸都急疯了。”苏秀珍说:“他活该!”不管怎么说,看见苏秀珍安然无恙就好了。罗玉芬的男人给我们倒茶,又端来果子,让我们解解乏,说罗玉芬出去赶集了,很快就回来。我端详着面前的这个男人,面庞确实很清癯,头发往后分过去,油光可鉴,而且为人也显得活络,拿他和苏瞎子比,就觉得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。难怪罗玉芬不嫌弃他家寒酸,毅然抛弃了苏瞎子,投进他的怀抱。罗玉芬回来了,她穿着一身黑西服,手里拎着包裹和蔬菜,看样子很沉,她的脸上汗答答的。她显然是估计到有人要来的,但没有想到我也会过来,很是高兴,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,又说:“你们先聊着,我给你们煮饭。”从我们过来,苏秀珍就一直那样低着头玩着魔方,她也懒得和我说话,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。后来,她妈喊她说:“秀珍,过来帮一下忙。”原来她们家里还是用柴灶的,罗玉芬一边煮饭,一边还要往炉膛里喂柴火,忙不过来。苏秀珍却没好气地说:“没见人家忙嘛,烦死了!”罗玉芬的男人站起来,有些尴尬地对我们笑笑,说:“这个孩子,几天来就是这个样子,窝也不挪一下,就知道玩。”说完他就起身到里屋去了。看着苏秀珍的样子,我说:“秀珍,你怎么能这样?”苏秀珍说:“我就是要气气他们。”下午我们就回去了。苏秀珍没有跟我们回去,她还要在那里待两天。无论怎样,人是找到了,我们要去给苏瞎子回话,人好好的,不要他再着急。   6我在东川这里,总共见到罗玉芬回过娘家三次,最后一次,是她的父亲罗小胜去世了之后。那天,我夹杂在很多前来送亡者的行列里,看到罗玉芬双眼哭得肿得像核桃。她头上戴着一条素白的盖头,手里捏着一沓票子,都是五块的,给我们散着钱。之后,在东川这里就很少见到她了。据说她不多回娘家的原因,是因为她父亲和二哥当初都坚决反对她和苏瞎子离婚,闹了矛盾,毕竟苏瞎子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他们;特别是她二哥,如果不是当初得到苏瞎子那笔丰厚的彩礼,能不能和他现在的女人结婚,都还是个未知的问题。二哥也见不得罗玉芬的第二个男人,总觉得他有些油腔滑调的,没有苏瞎子那样让人踏实,害怕罗玉芬跟他过不长久。果然他的担心应验了,应该是在罗玉芬和第二个男人结婚后的第四个年头,他们又离婚了,原因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孩子。据说那个孩子也是顽劣得很,见不得罗玉芬,跟她打闹过好多次。还有,那男人好赌,光阴一直过不到人前面去,也时常因此和罗玉芬打打闹闹的,罗玉芬感到绝望,就和他提出了分手。当然,这只是后来我听别人这么说,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隐情,就不知道了。倒是苏秀珍,时常到东川这边来。苏秀珍长大了,见一次面,就觉得她又蹿高了许多,她发育良好,虽然依然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,但是也不难看出她的娟秀来。令我惊异的倒不是这些,令我惊讶的是每次苏秀珍到我们这边来,她那自行车上都要挂一只铁笼子,里面是从柳镇倒腾来的时鲜。我看着她蹬着那辆老式的“永久”牌自行车,她的脚还不能完全够着自行车的脚蹬子,所以骑车的时候,身子左一扭右一扭的。她走村串户,销售完那些时鲜,又从那些农户家里,收购来鸡蛋,就那么一层碎草一层鸡蛋地码在铁笼子里。等到这只铁笼子满了,就又骑着自行车回到河那面,到集市上去销售。有一次见面,她给我炫耀她那一身牛仔系列:“二百块钱,你信不信?”我看着她那条牛仔裤,膝盖上人为地弄了两个窟窿,窟窿边上毛毛糙糙的,露出了她的两个膝盖来。我说:“就这?”她说,主要是牌子亮。她告诉我,她的这身装束,都是靠自己挣钱买的,没有花父亲的一分钱。我粗略地给她算了一笔账,她每收一只鸡蛋,能赚到五分钱,倘若铁笼子能装五百只鸡蛋的话,她就能赚到二十五块钱,加上她倒贩时鲜的钱,除去乘船的费用,应该能赚到四十块钱吧。二百块钱,几趟小买卖就赚回来了。那时候,在我们那里,许多人还看不上这样的小买卖,其实他们哪里知道,这样的小买卖,比他们在农田里死受罪要来钱容易得多。我后来到柳镇两趟,都没有看见苏瞎子,据说他都是到远地去打井了。苏秀珍能够自食其力,而且也开始懂事了,不给他惹祸了,他也落得个放心。我一直在打探着罗玉芬的消息,柳镇这边没有,东川这边也没有,就是在“包打听”常姨那里,也打探不出多少有关罗玉芬的音信。问苏秀珍,她也直摇头,还咬牙切齿地说:“她死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直到有一次,还是在柳镇,是罗玉芬主动打电话过来的,电话打到苏瞎子的邻家,那个邻居就过来找苏秀珍。苏秀珍过去接电话,就听罗玉芬在另一边非常痛苦地说:“秀珍你快过来,我要死了。”她本来要挂电话的,还是那位邻居从她手里接过了电话,问了罗玉芬的情况,又问了她的地址。那位邻居劝苏秀珍说:“你还是过去看看吧,好歹是你的妈呀!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,你会后悔死的。”苏秀珍说:“我才不后悔呢!”不过还是过去了。罗玉芬租住在县城偏僻地段的一间小平房里,平日靠打零工维持生计。苏秀珍推开房门的时候,就看见罗玉芬蜷缩在屋子一角,抱着肚子,痛苦地呻吟着,额头上直冒冷汗。“我就是去看罗玉芬的笑话的。”后来苏秀珍对我说。她还直呼罗玉芬的名字,我就觉得这丫头是太过分了。当然,苏秀珍最终还是把罗玉芬送进了医院里,罗玉芬得了一种叫“胆道管虫”的病,经过医生的检查、治疗,很快也就出院了。那年,我考上了高中,在县城里读书,就有更多机会接触到了罗玉芬。有一次是个星期天,正好在大街上碰到了,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的,两个人很是亲密的样子,估计是新处的男朋友,个头比罗玉芬矮下去很多,不过样貌还可以。罗玉芬看见我,老远就跟我打招呼。她的脸上明显有了倦容,眼角多了许多皱纹,鬓角也有了白发,只是一笑的时候,脸上的那个假酒窝还是让人心动。她依然有着病容的美丽,反正让人看着,心里是有些抽抽的痛的。后来她把我领进了她的租屋,屋子简陋得很,一张单人床、两把椅子、一个茶几,还有一只皮箱,那里面,肯定是她的衣物用品了。她依然如当年那样对我显得亲热,端上水果来,把一只苹果递到了我手上。我们聊起来,话题最多的还是苏秀珍。她告诉我,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苏秀珍了。我说,这孩子现在懂事多了,靠着做小本生意,都能自食其力了。她听了笑起来。可是跟着,她又愁容满面地说:“这孩子,早就把我恨得要死。我知道我是对不住他们父女的,可是,再怎么说我也是她妈呀!”我安慰她说:“等有机会了,我去劝劝她。”罗玉芬最终也没有和她这一任男友结婚。事实上自打她和第二任丈夫离婚后,就再也没有嫁人。后来我听人说,苏瞎子也曾托人给罗玉芬传过话的,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复合,但是罗玉芬没有同意。有人调侃苏瞎子说:“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。”苏瞎子说:“我就是一个不中用的瞎子,哪里是什么好马。”7柳镇的变化是日新月异的。我再到柳镇的时候,街道已完全换成了柏油路,主干道的两边起了不少的小楼房。那些年,有两样工匠手艺面临着边缘化的尴尬境地,一样就是我们家传的木工手艺,还有一样,就是苏瞎子的打井手艺。我们家传的木工手艺,本来在柳镇上还算是一绝的,可是也赶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了,原先那些建房用的木窗木门,都在被铝合金门窗取代,家用摆设也都有成品的专卖店销售;至于农业上的生产工具,也都逐渐地变成机械化的了。爷爷的身体还算硬朗,但是他看着家传的手艺到了儿孙辈就要失传了,不免摇头叹息;苏瞎子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里,“农村人畜饮水工程”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,打井的人家就越来越少了。我有几次到柳镇,都是看到苏瞎子在南墙根下抱着那根棍子在晒太阳,人已憔悴衰老了许多。据柳镇的人说,苏瞎子如今每年出门打井,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两个月了,每次的收益都有限得很。不过,苏瞎子家里的日子,还是过得蛮滋润的,这说起来,还是因了苏秀珍的缘故。苏秀珍以前做一些倒鸡贩蛋的小本生意,过了两年,她靠着自己的所得买了一辆摩托车,专门从邻近的乡村收购了羊皮羊毛回柳镇来卖,生意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。苏秀珍骑车的技术也是柳镇好多男孩子所不能及的,她可以在摩托车飞驰中让车前轮离地,也可以在行驶的过程中突然两手撒开把手。在柳镇街道上飙车,她也是骑得最快的,有时候半夜里,还会传来疾驰的摩托车的引擎声,那骑车的肯定就是苏秀珍。爷爷说,苏瞎子的这个女儿是个“草上飞”,将来哪家男子敢把她娶进家门啊!我那次见到苏秀珍,她穿着一条黄色的马裤,留着齐耳的短发,给我炫着她的车技。我的心情却愉悦不起来。我觉得苏秀珍的样子,怎么看怎么像个女流氓。苏秀珍收购皮子的时候,在外地认识了一个叫黄伦川的青年。我第一次见他,他坐在苏秀珍的摩托车上在柳镇街道上兜风,他把衣摆用手兜起来,跟女人一样的头发在风中飘摇着,看着就不怎么着调。柳镇上的人就都说,鱼找鱼,虾找虾,苏秀珍找了黄伦川,也是臭味相投了。萝卜青菜,各有所爱,苏秀珍喜欢的,就是他那种调调。他家里经济条件肯定不好,要不,也不可能做了苏家的招赘女婿。那年冬天,苏瞎子家里办了一场不算太隆重的婚礼,黄伦川很顺利地在苏家落了脚,那时候苏秀珍刚满二十岁。他来到柳镇的头一年,倒也还算本分。苏秀珍依然干着老本行,特别是冬天,农村绝大多数家里都会宰一只或几只羊,羊皮的生意就相当的火爆。苏秀珍每天很早出来,她像男孩子那样捂了一顶皮帽子,裹着油腻腻的黄大衣,裤腿上裹着黑护膝,摩托车把手上弄了一双很长的皮套子。一般她一天就能收一车羊皮回来,倘使收了好的山羊皮回来,她会囤积起来,等到腊月天涨价的时候再出手。每逢三、六、九的集日,她也会在院子的前面,摆上一些水果什么的叫卖。他们的生意其实是挺不错的,有一次苏秀珍很是得意地告诉我,经过一个秋冬的打拼,他们的收入已经突破四万了。我听了吃了一惊。他和她,两个看起来与现实有些不搭调的人,做起生意来还是一把好手。那一年苏瞎子基本上就没有离开过柳镇,他也不用再辛辛苦苦做打井的营生了,有时候还摸索着走出来,到南墙根那里和几个老人聊聊天,听着人们夸他的女儿有本事,他的脸上会多出两道很深的笑纹来。确实,在柳镇,人们似乎对苏秀珍的印象在逐渐改变,都觉得她好啊,有男人的性格,有担当,苏家这样的人家,就是要这样的女子才对。不久之后,苏秀珍有了身孕,许多人都说,这下好了,苏家有后了,苏瞎子就等着抱孙子了。可是刚过了一年,黄伦川就露出了本性。他在外地赶集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小薇的姑娘,很快两个人就打得火热。不止一次地,他用摩托车捎着小薇下馆子、进歌厅,柳镇有许多人都看见了。苏秀珍肚子大起来之后,就停止了手头的生意,怀胎七八个月的时候,本来指望自家男人陪伴照顾在身边的,黄伦川却三天两头面也照不见。更要命的是,到了苏秀珍临产的那一天,他竟也不在家里,托人四下里找也不见踪影。苏秀珍的孩子是我伯母给接生的,我伯母在柳镇是有名的接生婆,她在苏家忙忙碌碌了一下午,接生下来一个女婴。后来这个孩子取名叫麦燕,成了苏瞎子的心肝宝贝。那个夏天发生了一件事情:苏秀珍用硫酸泼了她的男人,毁了容。这个消息像一阵疾风一样刮遍了柳镇,人们在震惊之后,脸上就又露出了喜色。该!原来自家男人有了外路女人的事情,苏秀珍早就有所耳闻了,她一直忍着不发,暗地里却准备好了一瓶子硫酸。一直到了孩子两三个月的时候,有一天男人出门后,她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。男人很快就和那个女人碰面了,他们先是进了舞厅,后来就到旅社里开了房。苏秀珍去敲门,黄伦川以为是服务员,根本就没有做防备,结果悲剧就发生了。那年我在省城一所高校读研,假期里到柳镇来探望病重的爷爷,警车开到苏家院子里的时候,正好我也看见了,赶了过去。警车惊动了柳镇的父老乡亲,他们都围过来看。苏秀珍被警察戴上了手铐,她从屋里被押出来的时候,一脸的淡然。苏瞎子却从屋子里拄着棍子惊慌失措地撵出来,出门时还摔了一跤,弄得身上脸上都是土。他哭哭啼啼地喊着:“你们不能抓她呀!求求你们了,你们抓了她,孩子咋办?”苏秀珍的案子很快就判下来了,她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。不久黄伦川和她离了婚。我和罗玉芬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探监的,母女见面以后抱头痛哭。罗玉芬说:“妈对不住你呀!是妈害了你。”苏秀珍说:“妈,以前是我不好,惹你不高兴了,你可千万不要记恨我。”罗玉芬说:“傻孩子,世上哪有当妈的记恨自己娃娃的。”8我从省城回家,到了县里都要倒车的,有两回,我就顺便到罗玉芬的租屋里去看望她。这年的国庆节,学校里放假,许多同学都相约到外地去旅游了,我还惦念着家里的几亩玉米,这个季节也到了收获期了,为了减轻父母的劳动,我就回来了。到了县城,下了班车,想去看看罗玉芬。罗玉芬确实不易,当年鲜花一样的人物,及至今天落到这个地步,靠着打零工度日,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?我鼻子不由有些发酸,买了一些水果,就往她的租屋去了。来到她的租屋,却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。向房东打听,房东告诉我,罗玉芬因为得了尿毒症,早几天就住进了医院。“尿毒症?”我听了身子一晃,腿肚子都有些发酸。怎么可能呢?两个月前我见她还是好好的。我返身往医院里走,来到住院部,找到罗玉芬住院的房间,推门进去,就见罗玉芬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,她的脸色憔悴,略微有些浮肿,床边坐着她的二嫂。罗玉芬看见我,欠了欠身子,脸上露出了笑意。我低声叫了声:“姨……”我没有控制住,眼泪掉了下来。我知道一个人如果得了尿毒症,几乎就被宣判了死刑,透析治疗只能暂缓病人的病情,而换肾,像罗玉芬这样以打工为生的小人物,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。况且,听罗玉芬的二嫂说,罗玉芬的透析治疗,差不多花光了她一点可怜的积蓄,今后的治疗,钱的来路都还没有出处。我听了,心里越发的黯然。回到学校后,我在同学中间发起了募捐,筹措了三千多块钱。这点钱,对于她那样的病也是杯水车薪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苏瞎子了,有关他的消息,我还是听爷爷讲起过。爷爷那一年九十高龄了,他的一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,只能整天躺在轮椅上。在我到柳镇的短暂的日子里,只要他醒着,我就把他推出来到街上去晒太阳。他耳不聋眼不花,只是瞌睡非常的多,有时候正跟我聊着,也会突然之间睡去。据爷爷讲,那一年苏秀珍被抓走后,可把苏瞎子害苦了。苏瞎子的母亲在苏瞎子和罗玉芬结婚的第三年就改嫁出去了,后来为了帮苏秀珍带孩子,她又不得不搬回来住。现在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,日子就过得恓惶得很了。好在有这个宝贝孙女,倒也给家里带来了无限的欢欣。我是见过几次小麦燕的,这孩子确实长得欢实可爱,很像当年的苏秀珍。这样一个家庭,本也可以安安稳稳过下去的,苏瞎子还是有一点积蓄的,政府对他们的资助也不少。可是罗玉芬一病,情况就有些变了。据说苏瞎子听到罗玉芬得了尿毒症的那一天,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了,那天许多人看见他拄着那根棍,在柳镇的正街上,从东走到西,又从西走到东,来来回回不下十次。第二天,苏瞎子就找来了我伯父,把一万块钱交到我伯父的手上,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转交给罗玉芬,以备治病之用。我伯父心情复杂地看着苏瞎子,说你为了一个不要你的女人值得吗?苏瞎子说,我这样一个人,能占了罗玉芬的身子那么多年,她还给我生了孩子,你说值不值?伯父无语。可是当伯父把钱交到罗玉芬手上,罗玉芬不知是愧疚还是考虑到苏家的情况,死活不接。最后,这笔钱辗转交到罗玉芬二哥手里,他偷偷给她交了治疗费了。我在柳镇几次没有见到苏瞎子,是因为他又重新操起了老本行。现在乡村打井的人家,已经是少得可怜了,他每次出门,就要走更远的路,而且那收入,早就大不如前了。那年十一放假我回到了家乡,见到了罗玉芬,她就住在她二哥家里。我没有想到她的病情会发展得这么严重,浑身水肿,一按一个坑。她给我端上油饼让我吃。她喘着,嘴唇苍白。她说:“我可能不行了。”我强作欢笑说:“怎么可能呢?你不要灰心,会好起来的。”她摇摇头说:“我知道,不可能好了,只能等着了。”她叹口气又说,“我走了倒是没啥,可是放心不下我那不争气的丫头。还有,那个苏瞎子,他也是可怜得很,我对不住他。”我搓着两手,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她。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儿时许多美好的场景来,那时候不论是罗玉芬对我的关爱,还是听苏瞎子讲那优美凄迷的故事,都是我人生中闪光的回忆。这么好的两个人,他们的命运怎么就这么凄楚呢?那个春天,罗玉芬撒手人寰了。我的家乡的东边就是台地。暮春时我去登山,走上台地,就看到不远处的公墓区了。罗玉芬的坟墓我也能看见,立着一块黑色的墓碑,坟墓的颜色已经和其他坟墓的颜色一般无二了。站在台地之上,我极目远眺,希望能看到远方的柳镇的轮廓,黄河里蒸腾的水汽阻碍了我的这一愿望。此时此刻,我很想去一趟柳镇了,很想去看看我那已经病入膏肓的爷爷,也想去看望苏瞎子。罗玉芬走了,他的心里一定会很悲伤吧?倘若能,我一定要设法安慰安慰他。我是第二天骑上自行车去的柳镇。我万万没有想到,苏瞎子早在半个月前也故去了。他是在外地打井的时候,井壁突然出现了塌方,人当场就没了。我有些不敢相信。苏瞎子的坟茔就在老坟茔那里,倘若我像儿时那样登上柳镇那段土城墙,或许也能看到苏瞎子的坟墓的。如今的柳镇,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而且还会变化下去的。那一年,我的爷爷奶奶,还有我那可怜的堂哥都相继去世了。爷爷奶奶故去后,我到柳镇的机会就更少了,偶尔碰着故人,也会打问一下那边的情况。听说苏秀珍的女儿长得很欢实,现在,那孩子应该也五岁了吧。苏子
有小说散见于《西部》《朔方》《黄河文学》《牡丹》等刊,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查布大草甸子上的鹰》。现居宁夏石嘴山。
题图:凡·高油画作品
刊于《黄河文学》2020年第7期
公众号编辑丨李杨佳蓓
往 期
孔见 郭文斌丨保护黄河的人类学意义(访谈)
季栋梁:苦下到哪达哪达亲(上)
季栋梁:苦下到哪达哪达亲(中)
季栋梁:苦下到哪达哪达亲(下)
李岩丨小白鞋(小说)
阿尔 等丨我们的黄河(七人组诗)
方如丨闺蜜(下)(小说)
方如丨闺蜜(上)(小说)
黛安丨独游澜沧江(散文)
董兆林丨读余短章(随笔)
订阅及投稿方式
邮发代号:74—27。
定价:单册10元,全年120元。
订阅:全国各地邮政局(所);也可编辑部邮购。
联系电话:0951—6888593,联系人:白新茹。
投稿信箱:
hhwxxs@163.com(小说)
hhwxsw@163.com(散文)
hhwxsg@163.com(诗歌、评论)
电话:0951—6888593 6888599
地址:750011宁夏银川市金凤区泰康街98号银川文化艺术中心东三楼

版权声明

为您推荐